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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ter · 13  回忆

“叮——"

刺耳的闹铃声在下午四点响起。风间有些烦躁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方摸索出手机，关掉。手机时间还没更新为东京时间，所以闹钟响了起来。现在是伦敦时间早八点，正是自己手忙脚乱开始一天的时候。

按了锁屏，把手机扔到一边，他眨了眨睡意蒙松的双眼，怔怔地盯着天花板。

良久，才又一次反应过来，昨晚宿醉后，自己还睡在新之助家。中午小葵来过，闹了一通后又走了，留自己睡到现在。

腹中空空，还未进食。

他翻了一个身，要是现在在伦敦就好了，他想。上班、工作、见老板，下班、酒吧，约老板，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和了断，相比在这里——

被子似乎厚重得像某种桎梏，又舒服安全得像某种壁垒，他实在不想起床。耳朵早已贴到地板上了，也听不到楼下的任何动静。还没见过新之助的父母，不知道二老是不是还住在这里。而至于他和新娘，昨晚的两位主角——

喔喔，听小葵说在南区买了公寓，打算搬过去什么的。也许是去新家了。

昨晚，婚礼庆典、人群欢闹、举杯祝福、觥筹交错。风间觉得自己喝香槟的速度有些快，气泡在胃里翻腾的感觉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。正男、妮妮和阿呆他们好像一直待在自己身边，总之人群里一来二去的交谈中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。庆典在八点就结束了。最后好像是自己提出想去居酒屋的。

好怀念日本的烧酒啊、不行了啊——

这样跺着脚抱怨道，然后拉着阿呆的领子说，我们去吧，他们都有家有室的，不方便啊。说罢指了指正男，然后胡乱指了指远处，那家伙不知现在身在何处，随便了怎样都好。

礼堂还发出微弱的灯光，不过已经很远了。出门的道路上残留着满地的结婚仪式上散落的花瓣，白色的玫瑰，被来往的脚印踩得零落不堪。

风间感觉到阿呆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，紧了紧。

正男也嚷着要去，跟妮妮交换了一下眼神，似在商量。妮妮点了点头，说了句，真是够了啊，你们这群男人，还像小孩似的。但从她口吻里听不出太多抱怨的意味，她轻轻拍了拍正男的肩膀，说我先回家了。

说罢朝相反方向走了。她还是一头齐耳的短发，今天穿了一身泛粉的小礼裙，身材跟刚结婚时别无二致，只是现在说话的方式略有不同，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耍赖撒娇的小女王，自从结婚后，显得柔和和成熟了很多。听说在家不太做家务，不过也情有可原。她在企业上班，早出晚归，而正男作为小有名气的漫画家，多是居家工作，当然也就承包了家务和晚饭。两人在东京租了公寓，还没有经济实力买房，结婚四年了，迫于生活压力也还不打算要孩子。

我爱东京、东京不爱我。正男将烧酒一饮而尽，大声说道。好想回到春日部啊——

风间晃着手里的酒杯，杯底的梅花在灯光下泛出樱的粉色。他脑海里飘过卒业季节和服沐浴在落樱里的画面，然后，是伦敦湿湿的黑色的雨。

他其实不想回来。

如果可以，他宁愿第二天就飞回伦敦去继续上班。可是已经请了五天的假期。

他又给正男斟了杯酒，然后和他碰了碰杯，说道，“妮妮大人需要你陪着，这就足够了。好好在东京伺候着。”

正男倒真是心满意足的，当一个人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又得到了心爱的人，在哪里待着都没有太大区别。

“伦敦太远了，风间。” 正男说，“想见你一面不容易。要不是小新结婚……” 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顿了顿，没再说下去。

风间点了点头，回了句，“……真的很羡慕你们。” 他说罢沉默了半晌，终究没打出一个完美的腹稿来拓展这句措辞，“……很羡慕你们啊。” 他只能重复道。

他想起四年前妮妮正男的婚礼上，新之助拉着他的手说过几乎一样的话。

风间，伦敦太远了，我真的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。

那时候自己的脸很热，因为被他唤起的卒业典礼当晚的回忆，是自己心中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。因了此，怕他察觉，跑很远，不敢见。

如今，这句话听来，既让人觉得美好，又让人觉得痛苦。

那一天，新之助、妮妮、正男、阿呆的卒业典礼结束后，春日部五人组约好一起参加当晚的春日祭。一起购置了新的浴衣，想要制造也许是最后一次一起参加花火大会的回忆。

这次没有外人，没有凉子之类的女孩扮演女朋友的角色，新之助孑然一身，抱着头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。

他选了一件深紫色的麻质条纹浴衣，双手抱头的时候浴衣会被上提，露出他瘦削的骨节分明的脚踝。

原来他的脚这么细。

他踩着平跟的黑色木屐，边走边跳，任它们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的声音。

五个人顺着河岸，走出人群聚集处，打算选一个清静的地方看花火。妮妮说她受够了人群熙攘，推来搡去，毫无乐趣可言，只会把发髻弄乱。

一路上，远离了人群，周围变得漆黑，河面上反射的对岸的灯光清晰可见。一种默契在五人间弥漫开来。他们不时眺望着河川，眺望着能看到寥落星辰的夜空，沉默着。

直到走到近桥墩处，五人才站定。这个位置相对不错，虽有些远，但能清楚地看到满天花火的全貌。周围有几对零散的情侣，倚着栏杆，同样在等待。

风间迈开脚步，几乎是不着痕迹地跨过了妮妮和正男，站到了新之助身边。

“好黑，不过这里看烟火也绝赞。”新之助看他过来，指了指右手边远处的人群。“烟火这种东西，总觉得越远看越好。喔——连河面的倒影也能一览无余呢。”

风间点了点头。从河面吹来的风还有些冷，毕竟还是春天，他瑟缩了一下，又看向新之助刚才指的方向。火花升空的时候，应该会暖和些吧。

“啊、很无聊吧？没有女朋友一起来看花火什么的。” 风间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这么问道，话刚出口，就觉得有点不妥，现在提女朋友这个词显得很突兀，毕竟今井凉子已经是初中的回忆了。“我是说，花火这种东西，果然跟女朋友来看是最好的了。你看周围。” 说罢风间指了指零散的两三对情侣们。

新之助在黑暗中侧头看了看他，又循着他所指扫了眼周围，然后说，“说的也是啊。” 口吻淡淡。“你到东京肯定会交女朋友的啦小彻。到时候去足立花火大会也不错啊。” 说罢他伸手掐住风间的后颈，把他拉向自己，“不过秀恩爱也要有限度，知道没？要考虑被甩的单身汉的感受啊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我真想去恶作剧他们一下。” 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拥抱的一对，压低声音说，“……比方说悄悄过去，把虫子放进那男生的衣领里。哈哈哈……”

他的手掐着风间后颈的那块小小的骨头。指尖凉凉的，却又干干的。

耳边的头发因为他的动作被撩动起来，痒痒的。

风间甚至会觉得，他真的在那里放了虫子。

可是他很快收了手，抱着头，望着天空，好像吹起了口哨。

抱歉啊，笑不出来。风间也抬头望向除了零散的星空无一物的夜空，那种寂寞的感觉就随着河面带着凉意的风吹进心中。

“来了来了！” 妮妮突然叫道，只见远处发出一道亮光，下一秒就听见“轰——”的爆破声。

花火绽放开来，喷洒出星屑一般的细碎光点，然后，沉入漆黑的河川。

“好漂亮——”

烟花在夜空中变换不同的形状和颜色。花火大会年年如出一辙，那熙熙攘攘的人群、浴衣、街边小摊、带着凉意的河岸的风，是一尘不变的风景。而人们之所以每次都会来参加、每一次都会走很远的路来到河边，是因为想制造不同的回忆吧。

妮妮从手袋里拿出手机，然后把手袋递给正男，“我想拍照，正男，帮我拿一下！” 正男接过后默契地退到她身后。

妮妮打开相机，对准了前面的阿呆、风间和新之助。

“快看向我，快啊！” 她喊道，然后回头对正男说，“你别站在后面嘛，到前面去。”

“喔！” 正男跑进了镜头。

其他三人也转头看向妮妮。

背景是漫天五颜六色的星屑，聚焦处是四个男孩子的目光。

“大家，不要忘了今天喔。” 妮妮高声喊道，“春日部防卫队的春日祭，最后一次，赛高！” 她说完挑出自拍模式，自己也跳入了镜头，“一、二、三——チーズ——”

咔嚓咔嚓。手机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*

回忆真的有期限吗？有的话是多久？是拍下照片、到最后为了清理储存空间而不得不删去那么久吗？

如果没有了储存空间，那么回忆又会在哪里呢？在每个人的心里吗？既然如此，那么人们，为什么又热衷于记录呢。

应该有无法用相机记录的东西吧。

远处火花的轰鸣声还清晰可闻。光影在身后一次次变幻。

风间侧过头，看了看新之助。然后他回过身，任漫天的火光扑面而来。

好像真的会变得很温暖。

“喜欢——” 他的声音很小，却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。

“真的好喜欢你啊…”

原本可以被烟火的轰鸣声吞没的。

但新之助悄悄回过了头。

TBC